自13日凌晨以來,以色列對伊朗多地發(fā)動大規(guī)??找u,轟炸伊朗核設施和軍事目標,造成大量人員傷亡。作為回應, 伊朗向以色列境內不同目標發(fā)動多輪導彈和無人機襲擊。
美國總統(tǒng)特朗普在社交媒體發(fā)文表示,“正在進行大量電話溝通和會議以推動以伊雙方?;稹K岬阶约喝蝺仍?成功調解多起國際爭端,對以色列與伊朗之間的 和平前景充滿信心,呼吁“讓中東再次偉大! (Make the Middle East Great Again! )” 。
然而,情緒高漲的口號已經難以遮蓋美國在中東戰(zhàn)略上的困局。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副所長、中國中東學會常務理事王震接受香港中通社、香港新聞網采訪時用“心有余而力不足”概括這種困境,并指出: “其中最根本的挑戰(zhàn)在于,美國對中東地區(qū)的安全承諾與其自身戰(zhàn)略資源捉襟見肘之間的矛盾愈發(fā)凸顯,或者說美國塑造地區(qū)局勢的意圖和它相應的手段與能力之間出現(xiàn)了脫節(jié)?!?/span>
過于樂觀的特朗普和升起血旗的伊朗
香港中通社、香港新聞網:特朗普立下承諾稱一定會讓以伊達成協(xié)議,您怎么看他的最新表態(tài)?短期內他的承諾能夠落地兌現(xiàn)嗎?
王震:到目前為止,我對他的說法持謹慎的悲觀態(tài)度。特朗普過去有很多表態(tài)和承諾,但不管是在烏克蘭問題,還是在加沙問題上,最終都沒有兌現(xiàn)。在伊朗核問題上,最終結果很可能也是如此。美伊其實已經談了一段時間了,但并沒有什么結果。在此過程中,特朗普的表態(tài)也是一會強硬、一會軟弱,可以說是軟硬兼施。特朗普最近的表態(tài),既可以理解成是他對伊朗施壓的信號,也可以理解為他在釋放一種美國愿意繼續(xù)進行和談的信號。
但是事實上,就短期而言,伊朗繼續(xù)與美國進行和談的國內政治環(huán)境可能不太理想。為什么呢?因為伊朗經受了這樣大規(guī)模的屈辱性打擊后,其國內強硬派的聲音勢必會大幅上升,而主和派的聲音肯定會受到壓制。因此,最終的談判進展可能會與特朗普的預期相反。在特朗普看來,伊朗在遭受了這樣沉重打擊之后,馬上就能回到談判桌上來,然后按照美國的劇本走。在現(xiàn)實中,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。
這就涉及到如何理解伊朗這個國家。在中東地區(qū),伊朗跟別的國家不一樣,它是一個地區(qū)大國,擁有很強的文明主體意識和民族自豪感。要想讓伊朗很屈辱地來和美國談判是很困難的,因為這可能會意味著其整個政權的垮臺,或者國內政治動蕩。因此,除非伊朗發(fā)生政權變更,否則對任何一位伊朗決策者來說,這都是很難做到的事情。所以我個人覺得,特朗普這個表態(tài)還是有點過于樂觀了。
香港中通社、香港新聞網:我們看到伊朗在“圣城”庫姆賈姆卡蘭清真寺上空又升起了象征復仇的“血旗”。在強烈的民族情緒驅動下,伊朗也在對以色列進行多輪反擊。在這種螺旋升級的情況下,像您所說的,特朗普式的斡旋可能確實效果有限。
王震:特朗普曾是一位商人,他對商業(yè)的熟悉程度甚于政治和戰(zhàn)略事務。但是,政治通常并不是像生意場上談條件那樣簡單。目前的局勢對伊朗來說,接受美國談判條件的國內環(huán)境正在消失。在大多數情況下,伊朗國內的聲音是多元的。但在以色列空襲之后,你可以看到伊朗國內復仇的聲音占多數,復仇的情緒也越來越強烈,它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到談判桌上了。即便是原來的談判條件,現(xiàn)在伊朗的政治人物也未必敢再接受,因為他沒法面對國內不斷高漲的復仇情緒。換句話說,沒有哪個政治家敢去冒這樣的政治風險來繼續(xù)達成協(xié)議的。
“美國的角色有點復雜”
香港中通社、香港新聞網:您覺得這次沖突中,美國的角色是怎樣的?有分析觀點稱,美國提前從伊拉克撤出人員,可被看作對以色列襲擊伊朗的一種變相默許,您怎么看?
王震:美國的角色確實有點復雜。一種說法是,美國跟以色列唱雙簧,美國通過談判迷惑伊朗,然后伊朗放棄戒備,給了以色列進行軍事打擊的機會。比如,美國通過讓以色列采取這樣的軍事打擊進行施壓,迫使伊朗回到談判桌上來,接受美國的談判條件。這種可能性我們并不能排除。
另外一種可能是,美國和以色列之間的步調現(xiàn)在不完全一致。比如,以色列發(fā)動襲擊后,美國國務卿魯比奧馬上表態(tài),說美國沒有參與其中。這個話很可能是特朗普政府為跟伊朗及時進行和談留一個余地,與以色列的襲擊撇清關系,讓伊朗知道美國跟這次襲擊沒有關系。同時,也是警告伊朗,使后者不要攻擊美國中東地區(qū)的軍事設施,以防止局勢升級和失控。
不管是哪一種可能,有一點是初步可以肯定的。即便美國在戰(zhàn)術和行動層面沒有直接參與,但是美國變相默許了以色列的軍事行動,為其“開綠燈”。一方面, 以色列打仗的軍火、裝備和情報嚴重依賴美國;另一方面,以色列以前就一直想做這樣的事, 但始終受到美國的約束,因為美國擔心自己會被卷進混亂局勢里。我們完全有理由推測, 正是因為現(xiàn)在有了美國提供的鉆地彈等可以攻擊伊朗核設施的武器彈藥,加上特朗普政府開了“綠燈”,以色列才敢發(fā)起攻擊。只不過,美國沒有直接參與以色列襲擊伊朗的戰(zhàn)術行動,口頭上它對外就可以撇清。總體上這種可能性更大一些。
香港中通社、香港新聞網:您剛才也提到,美國擔心被卷入到沖突里。不過,特朗普最新接受采訪時表示,以后有可能會介入沖突。您覺得他是“說說而已還是認真考慮?
王震:特朗普說可能介入沖突,首先也是對伊朗的一種威懾——如果伊朗報復過度的話,那么未來美國不排除介入的可能。美國一旦介入,沖突局勢就會大規(guī)模升級,它的第七艦隊就在波斯灣邊上,肯定會對伊朗產生巨大的震懾作用。另外,特朗普也為了安撫其國內的猶太人和以色列院外集團,即如果以色列挨打挨得太厲害、招架不住的話,未來美國仍會介入支持以色列的安全。
但是,我認為特朗普可能骨子里還是不希望再介入這場武裝沖突的。因為他很清楚,美國軍事打擊胡塞武裝那么長時間,并沒有成功地迫使后者屈服,或是停止攻擊。未來美國打伊朗也會是如此,最多派飛機去炸一炸,占點便宜。但是,美國不會輕易派地面軍隊,因為派地面軍隊就要打巷戰(zhàn),要有傷亡代價的。
而且就算它介入了,最后在伊朗搞政權更迭,新的政權會順利活下來嗎?如果新政權活不下來,武裝干涉就等于白干了。即便新政權勉強活下來了,未來你還要繼續(xù)支持它,就像9.11后美國在阿富汗的經歷一樣。但是, 美國現(xiàn)在根本沒有這樣的意愿和資源再去做這樣的事兒了,所以我覺得特朗普也就是說說而已。因為這會影響特朗普的國內目標,也未必會出現(xiàn)他想要的結果。
中東戰(zhàn)略毫無進展,美國塑造地區(qū)局勢的能力下降
香港中通社、香港新聞網:對于特朗普的中東戰(zhàn)略,尤其是第二任期開啟之后,您怎么評價它推行至今的效果?
王震:目前來看,特朗普第二個任期的中東戰(zhàn)略還不是很明確,不過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他第一任期中東戰(zhàn)略的一種延續(xù)。宏觀來看,他的中東戰(zhàn)略基本是毫無進展,而且面臨著被迫重新介入中東武裝沖突的巨大風險。
從第一任期開始,特朗普的目標很明確,就是要實現(xiàn)所謂的“讓美國再次偉大” (MAGA)。為了服務這個目標,美國就要從中東地區(qū)抽身,然后集中資源搞大國競爭,這就是他在戰(zhàn)略層面的基本考慮。 所以在上個任期內,他搞了很多的小動作,比如跟阿富汗塔利班談,然后推動簽署以色列和海灣國家和解的《亞伯拉罕協(xié)議》等。特朗普推動以色列與海灣國家和解的一個主要目的,就是讓以色列的外部戰(zhàn)略環(huán)境能得到改善,這樣美國就可以從中抽身了。
哈馬斯在2023年發(fā)動襲擊之后,這樣的布局思路被徹底打破了。我們可以看到,在 這個新任期內,加沙?;饐栴}迄今毫無進展。 如果加沙問題沒有進展的話,海灣阿拉伯國 家,比如沙特、阿聯(lián)酋都很明確—— 如果加沙問題得不到解決,他們是不會跟以色列再考慮建交的。 換句話說,美國想抽身并不容易。
這次他又開始跟伊朗談。讓伊朗不再成為美國的敵人,然后再促成伊朗跟以色列之間某種設想中的和解,這樣它也可以抽身。但現(xiàn)在來看,這些考慮基本上都沒有實現(xiàn)。如具以色列和伊朗之間打紅眼的話,美國被迫介入的風險還在大幅上升。
此外,還有紅海地區(qū)的胡塞武裝。特朗普打了半天,也沒打出什么結果。其實是一樣的道理,如果美國不派地面部隊,就不可能迫使胡塞武裝屈服,在也門就解決不了問題。但是,如果派地面部隊,就會面臨大規(guī)模傷亡,美國現(xiàn)在做不到。所以,直到最近胡塞武裝還在對以色列發(fā)動襲擊。唯一的進展可能是特朗普和敘利亞新政權之間有一些交流和改善。
總體來講,目前特朗普依然在堅持從中東地區(qū)進行戰(zhàn)略收縮,避免過度卷入中東的武裝沖突。但是,其中東外交進展極其緩慢,或者說毫無進展,而且面臨重新被卷入地區(qū)武裝沖突的風險。
香港中通社、香港新聞網:您覺得美國中東政策這樣“毫無進展”,主要面臨的挑戰(zhàn)和困難是什么?
王震:最根本的挑戰(zhàn)在于,美國對中東地區(qū)的安全承諾與其自身戰(zhàn)略資源局限性之間的矛盾愈發(fā)凸顯。它承諾了很多,要保衛(wèi)以色列、保衛(wèi)紅海、保衛(wèi)海灣國家......誰都想去保衛(wèi),但事實上它現(xiàn)在并沒有那么多戰(zhàn)略資源來應對這些地區(qū)挑戰(zhàn)。不僅是特朗普面臨這個問題,拜登政府也都面臨這個問題。在美國面臨綜合國力下行、要削減預算的情況下,這個矛盾就會更加尖銳,張力更大。
另外還有來自兩個層面的具體的挑戰(zhàn)。一個層面來自美國在中東地區(qū)的傳統(tǒng)盟友,比如說像以色列、沙特這些國家,它們并不希望美國抽身,希望可以拖著美國。這次以色列表現(xiàn)得就很明顯了。而且,這些國家現(xiàn)在也不完全是按照美國的意思行事。事實上,無論以色列也好,沙特也罷,它們的戰(zhàn)略自主性都在上升。
另一個層面就是來自本地區(qū)內的非國家行為體的挑戰(zhàn)。其行為不像主權國家的政府那樣具有可預期性,也沒有什么國際規(guī)則可以約束它們。但是,它們卻有能力影響整個地區(qū)的走勢。其中,最典型的就是胡塞武裝,美國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。不打更糟,打了也解決不了問題,只能象征性地去處理一下。
此外,還有一些局部突發(fā)性的時間,比如說像之前的哈馬斯攻擊事件,也是防不勝防、意料之外的事情。
整體來講,美國影響和塑造地區(qū)局勢的能力正在下降。原來它有足夠的實力來hold住局面,所以這些國家就聽他的?,F(xiàn)在它做不到了,其塑造地區(qū)局勢的意圖和所具備的手段和能力出現(xiàn)了脫節(jié),顯得更加心有余而力不足了。
來源:香港新聞網,2025-06-1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