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9月的最后一天,我搭上了從上海飛往舊金山的航班,開啟了為期一年的斯坦福大學(xué)訪學(xué)。
在科幻小說中,有處于同一時間的現(xiàn)代城市被折疊成永不互通空間的描述,在有著“宇宙中心”之稱的美國硅谷,這種折疊卻似乎真實存在。
第一層空間是田園牧歌的烏托邦式世界,莊園、豪宅、私人飛機是標配;第二層空間中住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打工人,以軟件工程師為主流,言必稱“包裹”、創(chuàng)業(yè)、炒股、滑雪,實現(xiàn)“美國夢”者有之,苦苦掙扎的也不少;第三層空間屬于流浪漢。他們露宿街頭,在垃圾桶中翻找食物,在毒品與幻想中渾渾度日。
第一空間
第一空間中住著財務(wù)自由的“富貴閑人”,他們的故事與硅谷的歷史息息相關(guān)。
在硅谷還沒有成為硅谷之前,這里因黃金而名噪一時。1848年,一名木匠在推動水車的水流中發(fā)現(xiàn)了黃金,引發(fā)了淘金熱。大批華人被販賣到這里挖金礦、修鐵路,把San Francisco喚成“舊金山”。
加州最大金礦的所有者威廉·伯恩二世1915年重金建造斐洛里(Filoli)莊園,3年建成。如今,這座莊園自帶美劇氛圍感,古老的參天大樹映襯著花團錦簇的別墅。豪宅內(nèi)共有43間客房,巨大的廚房里另設(shè)有餐具室,因餐具過于貴重還設(shè)有保險門,奢華程度堪比皇宮。主人喜歡中式的花瓶、塑像,還收藏了兩副麻將。莊園的第二任主人羅斯夫人珍愛花卉,花園里光玫瑰就有150多個不同品種。1975年,她將花園連同住宅一起捐獻給美國國家信托歷史保護基金會,外人才得以一睹其芳容,2023年更是成為了中美元首會晤地。
硅谷的形成得益于斯坦福大學(xué)的孵化。當過加州州長、修過美國東西鐵路的億萬富翁利蘭·斯坦福因獨子16歲去世,在失落的晚年矢志于建一所以兒子名字命名的大學(xué)。他驟然去世后其遺孀珍妮繼承了這一事業(yè),將他們的2000萬美元積蓄和3561公頃的土地用來創(chuàng)建斯坦福大學(xué),1891年開始招生。
1951年開始,斯坦福大學(xué)以象征性的地租將土地長期租給工商業(yè)界或畢業(yè)校友以設(shè)立公司,后來不斷擴大,形成了“硅谷”。
硅谷“第一空間”的人士很少與其他空間的人來往,弗萊德先生卻是例外。83歲的弗萊德是意大利裔美國人,退休前是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律師,年薪80萬美元,兩個女兒都是斯坦福畢業(yè)生。
繼承了父親的巨額遺產(chǎn),56歲那年財務(wù)自由的弗萊德賣掉了舊金山的多套房產(chǎn),來到風(fēng)景如畫的索諾瑪建造理想莊園與牧場,養(yǎng)過獅子、獵豹,最愛的是鸚鵡與馬。他每三個月開私人飛機回一次意大利,到過中國20次,最喜歡的地方是非洲。他家里像個博物館,處處擺放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收藏品。莊園里建有三棟房子,夫妻倆住一棟,另外兩棟做民宿,收入全部捐出來做慈善。他經(jīng)常去醫(yī)院和圖書館做志愿者,窮人有需要,他就會慷慨解囊。
第二空間
硅谷“第二空間”的中心平時不顯山露水,每到萬圣節(jié)便一目了然——誰家門口排隊要糖的隊伍越長,誰家就是中心。這幾年,萬圣節(jié)的人流都集中在了梅耶爾(雅虎前CEO)、拉瑞·佩奇(谷歌創(chuàng)始人)等硅谷大佬家,他們除了會派發(fā)糖果和禮物之外,還會打造出炫酷的萬圣節(jié)主題。
“第二空間”里,工作只有兩種:軟件工程師與其他。收入也只有兩種:軟件工程與其他。軟件工程師綽號“碼農(nóng)”,成功者以住花園別墅,子女上私校,周末去徒步、采摘、滑雪、露營為標志。在這些光鮮亮麗的表象下面,壓著工作、房產(chǎn)、教育這三座“大山”。
硅谷高科技公司普遍將工作崗位分為三六九等,薪資水平也有天壤之別。入門級碼農(nóng)年收入通常16-18萬美元,中級20-25萬,資深者則能達到30-70萬美元。有的公司要求隨時待命、隨時加班;有的則一直在搞末位淘汰,裁掉業(yè)績后10%的員工。
硅谷獨棟住宅普遍在200-700萬美元之間,房產(chǎn)稅每年要交1-1.5%,持有房屋的成本極高。硅谷工程師結(jié)婚生子之后,大部分都得親力親為,要么把孩子送進昂貴的課后班,要么就得犧牲一個人的工作來接送。要是想讓孩子上藤校,不僅需要學(xué)業(yè)出類拔萃,至少還要有一項體育運動很拔尖。家長平時除了上班、做飯,就是在把孩子送往各類課外班的路上。
“第二空間”中的其他從業(yè)者普遍月薪為數(shù)千美元,房租開銷就要占到一半以上。存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,買房更是奢望。正因如此,租房的人比買房的人更多。美國很多人65歲以后只能從社安保障金中每月領(lǐng)取一千多美元退休金,遠遠不夠花銷。因此很多老人甚至殘疾人都會去打工。在超市里,經(jīng)常會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工作人員,或是老態(tài)龍鐘的銷售。甚至有人終身打工,直至油盡燈滅。
第三空間
硅谷的“第三空間”是流浪漢的世界。這些流浪漢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癮君子和精神病人。毒品泛濫導(dǎo)致許多人因毒品而耗盡錢財,被迫流浪。美國以前有不少精神病院,后來大批關(guān)閉,許多精神病人因此流落街頭。流浪漢的壽命只有普通人的一半,即使死去也無人知曉。
流浪漢往往在鬧市區(qū),超市、便利店、快餐店門口最為常見。有睡在地上的,輪椅上的,三三兩兩,分散于各條馬路上。有的流浪漢把所有家當堆在一輛超市小推車上,大包小包地掛著。有的則長期占據(jù)公園長椅,尤其是屋檐下的長椅。
白天他們在長椅上呆坐著,把行李箱放在長椅下面,被子放在長椅后面。餓了去救助站領(lǐng)取免費食品,或去垃圾桶里翻找食物。有的坐在便利店門口垃圾桶旁邊,一言不發(fā)地等著路人施舍食物或零錢。還有的長年在麥當勞里蹲點守候,從垃圾桶里熟練地掏出別的顧客扔掉的食物。流浪漢之間也會互助,有的流浪漢拿到了食物,會分給其他更需要幫助的流浪漢。毒癮發(fā)作時,他們會以同一個姿勢僵住半天,看上去就像被凍住了一樣。有精神病的流浪漢會在路上大喊大叫,或?qū)χ窡簟⒓t綠燈說很久的話。
在硅谷中心Palo Alto,有一位流浪漢長年住在公交車站里。他長長的頭發(fā)蓋住了大半個臉,身材肥胖,大夏天也穿著厚棉衣,因長年不清洗而惡臭難聞,等車的人無一不因他的氣味而退避三舍。于是這個車站便成為了他的“家”。路邊有時會有他吃剩的面包屑,有時他會站起來推起裝滿所有家當?shù)男⊥栖囎邘撞剑嗟臅r候就默默地坐在車站里那張窄小的不銹鋼長凳上,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。在他的世界里,那唯一可以遮風(fēng)避雨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小車站,不分晝夜。時間對于他而言已經(jīng)失去了意義。
硅谷以科技大廠與加州陽光聞名,也是全球最富有的地區(qū)之一??墒?,近在咫尺的科技大廠、燦爛的加州陽光,和他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?“第一空間”的田園牧歌、“第二空間”的股票、滑雪,和“第三空間”的流浪漢們又有何關(guān)系?
由于流浪漢群體的大量存在,硅谷的廁所往往都設(shè)有密碼,需要消費才能使用。去超市購物要查小票,超市中有很多貴重商品都上了鎖。車里不能放任何值錢的物品,否則很容易被砸窗。三個空間雖然共享同一片空間與時間,少有的聯(lián)結(jié)卻以這種最不堪的形式出現(xiàn)。這就是硅谷折疊,也是科幻小說的意義所在。
來源:上觀新聞,2025-12-03
作者:狄霞晨,上海社會科學(xué)院文學(xué)研究所副研究員
